当一名联合国女官员决定去非洲创业｜TOP20年度女性力专题

2024-04-13 03:31:49

　　胖鲸特别策划「重新认识她」系列专访，通过对谈那些活跃在不同领域的企业女性管理者、女性创业家，期望打破我们对传统女性生活样本的想象，为更广大的女性群体展示所能踏足的广阔世界的可能性。她们也可以很酷、也可以成为商业世界的领导者、创造者。

　　“我以为，当我有一个伟大的愿景会更容易成功。但现实是，要适应非洲农村社会并落地想法，远比我想象得复杂。”

　　当白杉（Shantha Bloemen）以美力非洲（Mobility for Africa）首席董事兼创始人的身份，向我们谈起她自2019年起在非洲大陆的实践时，她的措辞克制、保守，却保留着一种真诚和青涩。

　　在此前，她是拥有二十多年发展中国家工作经验的国际发展实践者，曾任联合国儿童基金会非洲媒体中心负责人，也曾是一位独立电影制作人。世纪之初，她的获奖电影作品《T恤的旅行——二手服装和第三世界债务的故事》在美国公共电视网（PBS）播出，并作为教学工具在中小学和大学得到广泛应用。在过去的许多年里，她通过文字、影像表达对公共事务、普世价值与境遇的热情与关切。

　　在国内共享交通火热的年代，“最后一公里”是土地城市化、城市宜居化过程中需要解决的改善型问题——在巨型城市借助公共交通实现长距离通勤后，连接出行方式与目的地之间的最后一丝空隙。

　　非洲撒哈拉以南有6亿人口居住在农村，大部分道路是碎石路，基本上没有常规且可靠的交通工具；大部分未开发耕地距离主要市场步行距离超过6小时，农村地区的可及性在发展中国家处于最低水平，货运成本是世界其他较发达地区的2-3倍。

　　在那里，交通依然是增加产能的巨大障碍。当地妇女们要承担60%的农活，每年要花费400亿小时取水，去最近的诊所给家人看病得花好几个小时，她们的孩子们去上学也需要长途跋涉。

　　代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在非洲工作了二十多年后，白杉深刻意识到：“交通问题是限制发展的根本障碍。即使我们改善了当地的医疗诊所条件，如果距离太远人们无法及时前往，仍然于事无补；农民生产出农作物却不能将其运送到市场，仍然无法增加收入。”

　　恰如三十年前中国社会面临相似的困境：要想富，先修路。对于非洲社会而言，最后一公里，是个重大问题。

　　白杉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最后一份工作在中国。在河北农村，她注意到许多人家都有一辆多用途的电动三轮车，既实用又清洁，她随即萌生了要把它带到非洲的想法。2018年，白杉辞去联合国的工作，拿出全部积蓄与合伙人共同创办了“美力非洲”（Mobility For Africa）。

　　“这不是慈善机构，而是一家以盈利为目的的公司。”她强调道，坚定地与她在联合国多年所熟悉的工作模式区分开。

　　这是一片距离世界主流中心遥远到，传播手段发达如今日，大多数人们仍在以共同且陈旧的刻板印象勾画其形象的大陆。

　　在一篇题为《单一封面危险性》的文章中，作者艾略特·罗斯（Elliot Ross）搜集了几十本有关非洲作品的封面，几乎无一例外地是以橙色日落天空为背景的金合欢树，作者大胆推测，人们之所以无意识地将此意象定义为他们眼中的“非洲”，很可能是因为受了动画片《狮子王》等流传广泛的西方影像作品的影响。

　　事实上，作为曾经的“远东”地区，亚洲人也曾深受“东方主义”其害：民族人格被脸谱化、社会现实被模糊化乃至社会意识被神秘化，直至今天，我们仍能从东亚人对于“眯眯眼”元素的反感中识别出对“东方主义”的抵抗痕迹。

　　那些我们熟悉的饥饿儿童、集聚的贫民窟、棕榈树下的自建危房形象，唤起了遥远国度人们的人道主义同情，却也将这片复杂而鲜活的社会关进“NGO乐土”的幻想，巨大的施救光环亦是限制经济发展与思想解放的玻璃牢笼——

　　依靠援助、援建绝非可持续的发展之路，发展滞后的社会更需要可以自运转、自造血的商业模式。而若非走进非洲普通社会群体的日常，走向他们最当下的挣扎、最急迫的关注，走向他们的生活方式、情感结构与价值观念，富有生机的商业脉络便不可能浮现。

　　打破Global North之于“理性”和“进步”的垄断解释权，扎下心从这个社会的底层运行逻辑开始学起，是白杉学习成为一名创业者迈出的第一步。

　　第一个最直观的困难是资金来源。区别于联合国、非政府组织等象牙塔机构，一家以盈利为目的的公司在起步阶段最重要的任务之一，就是说服他人。

　　回顾曾迈过的坎，白杉总结道：“因为我之前没有在商业领域工作过，我以为只要我有一个出色的想法就会很容易被投资者接受，但事实证明投资者对于风险的容忍度很低，他们更喜欢投资已经经过验证的模型，而且对非洲人民的消费能力也缺乏信心。而即便是非洲当地银行，因为社会经济发展模式较为初期，也很难接受稍有创新商业模式，更没有支持创新项目的系统路径。”

　　于是，白杉决定直接开始试点项目，实践从在中国众筹第一批三轮车开始。在装有50辆车配件的集装箱从中国到达津巴布韦后，来自两国的年轻学生在三轮车厂家大江工业的两位工程师的指导下，完成了三轮车在本地的组装，本地车队也逐渐组建起来。

　　第二个教训发生在三轮车实际落地之初。“我低估了能源的挑战。非洲的能源赤字很大，尤其在农村地区仍然有近5亿人没有足够的能源。”由于当地电网提供给家家户户的基础用电尚不能保证，在自家给电动三轮车充电则显得更为奢侈，这也限制了电动三轮车在非洲的使用场景。

　　此外，三轮车原装的铅酸电池充电时间长、续航短，对于农户更分散、路况更差的非洲农村来说不够实用，常常出现半路耗尽电量的情况；虽然尝试了直接从中国采购锂电池，由于并非为电动车提供动力而设计，电池无法支撑驾驶中可能出现的急刹车、加速等过程。

　　白杉意识到，她需要的是能够为非洲小农使用场景提供“定制服务”的技术合作伙伴。

　　通过朋友介绍，白杉结识了前特斯拉工程师赵睿忱——彼时他也刚在江苏成立了专注新能源储能技术的公司简谐能源。同为创业者的他，对非洲乡村的用户场景感到兴奋不已，亲自带领公司的研发核心团队，为美力非洲定制设计5kWh磷酸铁锂电池，使得三轮车在300千克至400千克的负载下（可载约4-5人）仍可续航超过100多公里。

　　针对充电困难的场景，美力非洲也找到了一种新模式，即在村子里部署太阳能充电站。三轮车用户可到电站直接换电，节省了充电时间也避免了充电不稳定的问题；未来电池还可以驱动家庭电器或其他生产力设备，由此逐步构建起一种新型离网新能源模式。

　　在强大的锂电池加持下，这场非洲乡村出行绿色革命正在迅速“成长”：从一个站点到三个站点，从农场到近郊城乡结合部，再到首都600公里外的大型牧场，三轮车的数量从50辆增加到200多辆，锂电池及其内置的电池管理系统（BMS），也在不断根据用户反馈更新迭代，如今已经走到了第三代产品。

　　非洲现在有很多pay as you go（随用随付）的太阳能应用，但白杉认为更理想的产品形态，应该可以为用户带来长期收益。如今，美力非洲的用户花4美金就可以换一次电，这大约是在农村市场买8瓶矿泉水的价格，而用三轮车“开出租”的全职司机可以以此实现约20美金的日收入，共享农户则可以维持3天到一周的使用。

　　作为公共议题的长期关注者，应对气候变化固然是白杉想要将电动三轮车带进非洲的原因之一：“与中国过去的情况类似，非洲事农人口占总就业人数的60%到70%，大多数农民都是小农户。与此同时，个体农民承受着气候变化的后果，极端气候频发，非洲没有人工灌溉的条件，如果雨水没有按时到来，他们的庄稼就会损失。”

　　然而，即便发达如欧美国家，关于环境与经济发展之间的辩论亦经久未息，在非洲大部分地区仍处在追赶工业化和现代化步伐的发展阶段面前，全球可持续发展议程成为了非洲面临的新旧命题重叠下的又一重压。在非洲当前的经济环境面前，追求环保是否是一种奢侈？如何平衡非洲地区经济发展和环境保护之间的矛盾？

　　这样宏大的命题落在一场发生在非洲南部小小的绿色出行革命上，问题就被具像化成了：电动三轮车和汽油摩托三轮车，该选哪一个？

　　非洲大量化石能源依赖进口，价格相比电池高近一倍。具体来说，目前在非洲买一辆国内的电动三轮车需要花费1200美元左右，汽油车的落地价格在2500美元左右。用油成本大概是百公里4.5升汽油，汽油价格约1.6美元/升，百公里成本7-8美元。对比美力非洲最新一代电池包，承载的5度电可支撑电动车运行100公里左右，用户仅需花费4美金换电，即可满足需求。

　　更糟的是，当前汽油三轮车的销售商大多不提供售后服务，出现问题的车辆不仅失去了价值，还会给农户带来额外损失。为此，美力非洲调动中国技术合作方，积极培育本地技术人员，负责电动三轮车的维修、回收和保养，延长使用寿命，电池也可以得到有效管理和梯次利用。

　　“在非洲，外来者习惯了引入全新的、先进的项目，而项目结束后只留下一堆残局。我不希望这样做，我想创造一种可持续性，不论是自然意义上，还是经济意义上的。”白杉始终坚持着这一点。

　　这是一段发生在2024年国际妇女节前夕的谈话，我问出这样的问题并不显得突兀，白杉的回答却具体得有些出人意料：

　　“负责我们商业拓展的，是一位女性，如果不是她如此坚信这份事业的价值，如果不是她也能够感同身受地看到我们想要解决的问题，或许我们就没办法说服我们的第一位投资人。换作一位男性，他可能只会站在一旁问我，‘Whats wrong with women walking？’”

　　当一名前联合国女官员决定在50岁那年在非洲成为一名创业者，我们可以想到一万个理由劝退她：你没有足够的商业嗅觉和创业经验；你这套模式在非洲行不通；做商业和做公益是两码事……但到最后我们终会发现，她惊心动魄的热情实则只源自一份令人敬畏的天真：当她们开上了三轮车，就不必再把重物顶在头顶，不必再背着孩子步行数十公里去挑水砍柴。

　　在非洲农村地区，一边背着孩子一边头顶重物行走的女性几乎随处可见。在与当地社区的女性进行深度对话后，白杉了解到，一方面许多妇女并不会骑自行车，即便会也因为日常穿着裙装而骑行困难；另一方面，如果一个家庭里拥有诸如自行车的交通工具，也几乎只有男性可以使用，女性只能头顶着沉重的负担长途跋涉，可她们的贡献却往往被忽略。

　　在美力非洲的第一次项目试点中，他们尝试让第一批“司机”全部是女性，试图让妇女第一次完全掌握交通工具的主导权——

　　克莉奥佩拉（Cleopatra）是众多“女司机”之一，也是三个孩子的妈妈。最初加入车队的时候，丈夫的心里并不舒服，介意妻子在外“抛头露面”，还因为她搭载男乘客而生气。可随着Cleopatra为家庭带来稳定可观的收入，丈夫的心态变化了，“现在他很羡慕我有这么好的工作，赚钱多，也不辛苦，还方便接送孩子上学。他也开始更多听我的意见了。”

　　“我认为我们正在松动观念，推动进步：不止是告诉当地女性性别平等的理念，而是通过电动三轮车的普及为她们提供经济独立的手段。”白杉这样描述她正在发起的一场女性赋权实践。

　　当所有的商业潮流退去，理论波涛平息，一名联合国女官员决定在年近半百之时决意在非洲创业，一切或许只始于一个回答：

　　“今天我们相聚在这里，是为了庆祝一位杰出的女性在自己的领域做出了取得了优秀的成果，让我们举杯共祝她在自己的领域越走越好！”

　　这一年，曾经被玩梗传播的《小时代》撕逼名场面，被自发改编成为了充满鼓舞和善意的祝福。每当一位或在学业，或在职场，亦或寻找人生方向的途中的女性，在社交媒体上分享自己的喜悦时，评论区就会涌入无数女孩写下这样一段话。

　　男性的生命书写样本可以是上天入地，女性的童话却是王子公主、烹饪穿搭。许多时候，女性缺乏的并非是进取的力量，而是对另一种生活的想象。

　　胖鲸三月特别策划「重新认识她」系列专题，通过寻找、对谈那些活跃在不同领域的企业女性管理者、女性创业家，期望打破我们对传统女性生活样本的想象，为更广大的女性群体展示所能踏足的广阔世界的可能性：她们也可以很酷、也可以成为商业世界的领导者、创造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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